東海之濱臺州玉環的坎門小鎮，是我的故鄉。上世紀九十年代初，鎮上有一個外號叫“大水蟹”的男人，開了一間風生水起的餐館。

　　我鄉人隨遷徙從福建泉州一帶沿海帶來祖先的韻律和詞匯，口語俏皮詼諧，至今薪火相傳。包括喜歡用水產品比方一個人的外貌、性格特點和行事做派。如皮膚黑得像彈涂魚，嘴巴小得像鯧魚嘴，老實巴交的被笑憨鯊魚一尾，善鉆營的私下說像泥鰍一樣滑頭，膽小的被貶為縮頭烏龜，喜歡取笑別人的被譏諷為龜笑鱉無毛。甚至連海水也不放過，心血來潮的舉動自嘲是“咸水潑”，種種嬉笑怒罵之語不勝枚舉。

　　“大水蟹”本意說的是大潮水那幾天捕的蟹很多，體形碩大，看上去張牙舞爪，實則蟹肉并不肥滿，俗稱空殼蟹。用作人諢名，一般指這個人性格樂觀豁達無心計，碎言碎語多，喜歡天文地理、天南海北地閑聊。

　　大水蟹餐館兩間門面，兩層樓，坐落在坎門不到四米寬前街的一個犄角上。雖然不是街面厝，但酒香不怕巷子深，食客趨之若鶩。主要奔著店里不尋常的肴饌，特別是他把常規的一條魚分解為魚頭魚肉魚骨魚皮和魚內臟，再分門別類，構思的創意菜把食材的特色和精華發揮到極致，劍走偏鋒，奇招制勝。名氣比較大的有水丸、魚肚、魚餅、魚丸、鮸魚骨、鰻魚頭、鯊魚鹵等等，最受青睞的是魚膠湯。

　　這道菜用的是鮸魚膠，脫水干制的鮸魚膠呈黃玉色，質感厚實，有細密的豎條花紋，拿在手中把玩，如輕撫一把玉如意。上世紀八十年代前，漁民家里常備有黃魚和鮸魚魚膠，也稱花膠和金錢膠，用來給產婦補血滋養，或待客饋贈，傳其可以消除疲勞增強免疫力，有美容駐顏的效果，也被稱為“海洋人參”。但隨著海洋捕撈量的減少，黃魚膠和鮸魚膠一度成了稀罕物，價格十分昂貴。大水蟹用核桃豬腰條肉配鮸魚膠下酒水一起燉湯，加上生姜冰糖枸杞，香及七鄰八舍，口口相傳。

　　那個年代，我們當地流行一種俗稱“兜伍吃”的聚餐方式，類似今天的AA制，又不完全一樣，錢可多可少，大家湊足就行。

　　有一年春節，我們十來個女友相約早早趕到大水蟹的店里“兜伍吃”，進店后大家一起站在一樓明檔口點菜，鮸魚膠先下手，知道遲了會沒有。大水蟹從廚房間鉆了出來，高聲喊：哇，這么多“水查某”來了，你們吃了我的菜會更“水”。我家鄉稱漂亮女子為“水查某”，“水”就是長得漂亮，“查某”指的是女子，被大水蟹稱“水查某”，我們哈哈大笑。大水蟹走到檔口，把鮸魚膠樣本往手心敲兩下，對著我們說：別看它又干又硬，經水泡發后溝滿壕平，水靈靈、亮晶晶。吃了補氣養血、滋陰養顏，你們魚尾紋、法令紋、抬頭紋都不會長出來，兩個嘴邊（臉頰）膠原蛋白滿上來，白皙晳，幼蜜蜜（閩南語，形容很小很嫩）。說得我們個個心花怒放，繼續點菜，他嬉笑著：要吃就吃鰻魚肚，要娶就娶坎門查某。點一盆鰻魚肚、魚肝、魚子雜拼吧，我不會騙你們的，遲了不會有。我們立馬點上，菜點差不多了，大水蟹就說夠了夠了，沒點到的，下次再來。

　　大水蟹餐館的員工都是自己家里人，有些菜他親自配方，秘不外傳。魚膠湯這道菜，可以公開演示，或許表明其貨真價實。他把我們叫住，擺出上等的紹興花雕酒與琥珀色的老冰糖，核桃肉先開水浸泡后再冷水沖涼，用他粗壯的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輕輕一搓，連罅隙里的核桃衣都提起來，核桃露出光潔的皮膚，他一邊操作一邊亮著嗓子：核桃山中寶，補腎又健腦，去它一層苦澀皮，口感就更好。還強調這可不是小貓洗臉，馬虎不得。說完，他變魔術般取出一條漂亮的豬腰條肉，邊按摩邊叨叨念：這條肉靠近豬腰，特別柔嫩，全是精肉，能補腎氣，腰酸腰疼吃了就見效。切好肉后又從水中撈出泡發好的魚膠：看看我的魚膠，誰有門道弄來這么厚的？敢情是全玉環獨一無二。最后，洗一小碟枸杞，說是畫龍點睛的用途。我們一行人竊笑，人高馬大、虎背熊腰的大水蟹看上去粗枝大葉，在做菜功夫上實為細針密縷。

　　魚膠湯這道壓軸菜，大水蟹總是要自己親自端上來，在樓梯口就聽到他大聲地喊：“好酒沉甕底，好魚居水底，好東西來了來了。”只見他雙手用濕毛巾墊著，捧來分量很足一大白瓷碗魚膠湯，把它放到桌上，招呼大家：“趁熱吃哦，只有我的店才有這樣厚的鮸魚膠，算你們運氣好。”語氣有一點傲嬌。我們附和著：是呀，坎門鎮上所有酒店，就你家的魚膠湯最好吃。這下可好了，大水蟹嘴巴一咧，粗黑的眉毛往上揚了兩下，笑瞇瞇從邊上拉出一張骨牌凳坐下：當年漩門灣、披山洋上大黃魚谷雨起發、立夏轉旺、從小滿追捕到芒種，一季捕到上萬噸，坎門漁港幾分錢一斤收購，你們后生人（注：年輕人）沒見過吧？那白花花的海蜇隨海潮漂浮，擱在后海灘被太陽曬成水，也沒見過吧？燈塔大隊紅老大鄭達法被評為全國勞模，他當年釣到一條鯊魚幾斤重，你們猜猜看，猜對了送一碗魚丸湯。最后在他一步步解碼和啟發下，總算有人猜到6500公斤，他高高興興喊樓下端一碗魚丸湯上來。

　　大水蟹還喜歡講古，一般是壓軸菜上完了，加菜的料理備齊了，他偷空跑上來。記憶中聽過唐伯虎點秋香、蘇秦陪考、孟姜女哭長城。印象最深的一次講薛仁貴征東有勞無功，到薛仁貴征西王寶釧苦守寒窯，最后紅鬃烈馬苦盡甘來，那多音多韻的閩南語，讓隔壁幾桌人聽得津津有味，直到樓下喊他，才訕笑著離開。

　　玉環在上世紀90年代躋身全國綜合實力百強縣，隨著這個海島小縣快速崛起，外地各界人士來玉環多了，讓客人吃到玉環特色菜，也可以加深對玉環的了解。大水蟹的餐館菜品肯定是首選。但有時礙于店太小，沒有包廂，餐食環境說臟兮兮不為過，我們接待客人時也很躊躇。因為跟他熟悉了，當面叫他大水蟹他也樂哈哈，覺得挺好說話，在一次他又舌燦蓮花后，就給他出主意：阿叔，你店生意這么好，這小店樓上樓下加起來也就五六桌，多少客人流失了，你可以擴大一下，租一個大點場地，我們不用低著頭爬樓梯，環境也可以清爽一些。他一聽似乎全身的熱血都涌到臉上，臉紅得像蒸熟的蟹殼：“嫌我店不衛生啊簡陋啊，那以后不用來吃，我家就這么兩間房，我就喜歡在自己家開店。”然后，他悻悻地走了。我們沒想到嘻嘻哈哈的大水蟹會如此發火，是惹到他什么？大家面面相覷，還是把調羹伸進鮸魚桃核腰腎肉里，各自大快朵頤。待我們吃完結賬時，他也沒有好臉色。

　　后來，我離開家鄉到外地工作，有好幾年沒去大水蟹店，在一次返鄉時惦念起大水蟹店里的美味，朋友說店還開著呢。果然，舊貌變新顏，兩層小樓修成四層了，“大水蟹餐館”橫匾掛在門楣上，門面兩側墻上還有幾個菜品獲獎的銅牌，樓上有了包廂，環境舒適了許多，菜品一如既往。

　　今年春節，回老家與家人一起在飯店用餐，點了魚膠湯，一大砂鍋魚膠湯端上來，幾段鰻魚膠和幾片西洋參漂浮在湯面上，輕飄飄的樣子，核桃肉連著衣，湯帶有點苦澀味，哪有當年大水蟹酒館壓軸菜的氣派和甘醇。

　　但大水蟹坎門前街旮旯角角的四層樓大木門緊閉著，據說關了有幾年了。

　　一個偶然的機會，我得知大水蟹原來是玉環水產公司職工，讀過不少書。正值壯年時，因國有企業改制成為下崗工人，他痛苦一陣后，思忖起自己這么多年就是與水產品收購、儲存和加工打交道，操刀剖魚如庖丁解牛，得心應手，還分析自己與船老大關系十分熟絡，熟知供貨門道，又比別人識貨，再加從小練就的一手好廚藝，還無用武之地，在自家開個館子營生正好。

　　他賺錢的最大動力是培養孫女讀書，鄉人“公嬤疼大孫，爸母疼細囝”已是歷史沿襲。疼就是愛，大水蟹特愛長孫女，再加上隔代親，大水蟹對孫女無微不至，溺愛不明。但不忘教育孫女：無知識，金包草，有知識，草包金。書讀好才有真本領。孫女果然爭氣，從玉環坎門林森火小學讀到香港大學。大水蟹逢人就夸，我這孫女是讓我做夢都在吃綠豆芽呀，真爽心！孫女所有讀書及生活費用都是大水蟹供給的。孫女學成從香港回到杭州，成為杭城一家世界五百強企業財務總監。大水蟹使命完成了，正準備頤養天年時，龍精虎猛的大水蟹生病了，孫女把他接到杭城治療，盡全力回饋爺爺。

　　如今，坎門小鎮有裝潢考究的大酒店和各類小餐館，菜式琳瑯滿目，但提起大水蟹餐館的那些菜，人們還是津津樂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