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江南,老酒通常是黃酒的別稱。生活中有了這種用糯米釀制的琥珀色佳釀,三杯兩盞下去,端的是快活自在,尋常日子也成了良辰。
但黃酒又不只是飲品,很多時候,它作為“藥引子”,用來浸泡、蒸煮食物,激發出食物天然的鮮美,使之具備活血滋補的功效。
說到用酒做的滋補品,我的家鄉臺州,有黑棗酒、芝麻核桃酒、豇豆酒、豬肉酒,有產婦坐月子喝的紅糖酒,有農忙接力時的雞子酒。在民間,雞子酒是最常見的。打兩個整雞蛋,加紅糖,倒上黃酒,不加一點水,放鍋里蒸熟或煮熟,雞蛋不必全熟,六七分即可,蛋黃鮮嫩如果凍,江南人稱之為糖潽蛋,黃酒的醇香滲透到雞蛋中,鄉間認為雞子酒能滋補身體、調養氣血。在大多數地方,雞子酒里的雞蛋通常是雙數,但在吾鄉的另一些地方,雞子酒的雞蛋必須要單數,即三個、五個或七個。里面藏著什么玄機,不得而知。
在家鄉,黑棗酒也很常見,把黑棗浸泡在黃酒中,過一段時間,拿出來吃,黑棗有醇厚的酒香,浸泡黑棗的黃酒卻沒了酒味,變成蜜一般的甘甜。家鄉的大小酒店,冷盤里通常有蜜汁蓮藕和浸過黃酒的黑棗,黑棗被別人吃完后,我常端著黑棗汁一飲而盡,和果子露一般好喝。家鄉還有一種豇豆酒,是豇豆加黃酒、紅糖燒成的。
海邊人家,更少不了酒——漁民出海,提壺沽酒;親友往來,以酒相待;大小宴飲,喝酒盡興。海邊有各種的海鮮酒,所謂的海鮮酒,并不是把海鮮釀成酒,而是海鮮與黃酒結合后的燉品,比如青蟹酒、血蛤酒、黃魚酒和鰻魚酒。
血蛤酒是血蛤加黃酒燉成的。血蛤,又名泥蚶、花蚶,眾人皆認為它是滋補之物,而加了黃酒的血蛤,被視為滋補力度更大。家鄉的血蛤酒,將血蛤放進滾熱的黃酒里,加點姜絲,稍微一燙,血蛤就張開六七分,這樣的血蛤最鮮嫩,剝開后,里面是血紅的,按照古人以形補形的說法,血蛤有補血潤肺之功效。吃完了鮮嫩的血蛤,黃酒自然也要一飲而盡,我們那里的說法,力道都在酒里面。
到三門縣,少不得要喝青蟹酒。燉青蟹酒時,把黃酒倒入搪瓷碗中,酒以淹沒蟹身為宜,加入姜絲、冰糖,放蒸籠中蒸煮。一時間,滿屋子的酒香蟹香,蒸熟后的青蟹,如穿紅袍的將軍,在酒香中醉生夢死。浸過青蟹的黃酒,酒氣已散失了大半,它變得溫雅柔和、甘爽上口,飲后讓人怡神舒暢、回味悠長,蟹肉帶著酒香,酒中帶著蟹味,真是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當地人說,最滋補的青蟹酒是用鴛鴦蟹燉成的,秋桂飄香時,是青蟹交配的時節,鴛鴦蟹就是雌雄交配的青蟹,當地人把雄伏雌背的蟹稱為“對蟹”,用來燉黃酒,據說能滋補陰陽。
還有種軟殼蟹,也常用來燉酒,青蟹每隔半月要隨著潮水進洞脫殼,每脫一次殼,它就長大一次,脫殼似乎就是它的成人禮。脫掉厚厚的甲殼后,長出的新蟹殼還很軟,這是它生命最脆弱的時候,用來燉酒連殼可以咽下,這時的殼好像豆腐皮一樣。重殼蟹是有兩層蟹殼的蟹,外面一層是薄而脆的殼,里面的殼是柔軟的,如穿了一件褐色的褻衣。重殼蟹的脂膏十分肥厚,有“海中人參”之美譽,用來燉黃酒,肉質細膩鮮甜,脂膏肥美鮮嫩,好吃極了。
除了三門的青蟹酒,溫嶺石塘也有自己獨特風味的海鮮酒。這個充滿漁家風情的小鎮,有“一龜一粽,兩湯三面,三圓四粉,四羹五酒”,其中光酒就有五樣,可見海邊人的海量。“五酒”指的是黃魚酒、鰻魚酒、雞子酒、糯米酒、黑棗酒。“五酒”中的糯米酒是個另類,它并非糯米釀制成的黃酒,而是一種糯米飯,是把糯米、雞蛋、黑棗、紅糖、豬肉、黃酒放在薄樽頭里,用文火慢慢燉熟,飯熟后鮮香撲鼻。
還有黃魚酒,是用鮮甜的小黃魚加黃酒燉成的。天寒地凍之時,小黃魚肉質肥美,鮮嫩無比。小黃魚刨去魚鱗,收拾干凈,取三四條放入碗中,加黃酒、姜絲和紅糖,姜絲去腥,紅糖調味,文火燉熟后,鮮香撲鼻,那魚肉,嫩得含在口中就化了,而紅糖早已融入黃酒中,那帶著海鮮味的酒,不溫、不火、不澀,更不會上頭。
鰻魚酒跟青蟹酒一樣,也是把活鰻魚加黃酒燉熟,用小網網來的活海鰻,跟小網帶魚一樣,味道格外肥美,選三四兩左右的海鰻,洗去黏液后,就可以直接放酒里燉,酒味滲入豐腴肥嫩的肉身中,肥鰻滲出的油脂滲入酒中,酒有油香而無油膩,黃酒去了海鰻的腥氣,變得討喜。
在家鄉,什么季節吃什么海鮮酒,都有講頭。青蟹酒最好在農歷八月吃,“八月蝤蛑壯如雞”,菊黃桂香之時,青蟹比走地雞還要肥壯。過了深秋,鰻魚最為肥美,身上的脂肪也多,清燉、紅燒都適宜。到了農歷臘月,小黃魚的肉簡直可以用“鮮甜”二字來形容。海邊人有冬季進補的習慣,在寒冷的冬天,更需要溫熱的黃酒驅趕掉寒氣,那些黃魚酒、鰻魚酒、青蟹酒是寒冬里對自己的犒勞。黃魚、鰻魚、青蟹、花蛤,本身就是至鮮之物,加了江南的黃酒清燉,那撲鼻的酒香、魚香隨著熱氣彌漫在家中,是煙火人間最溫暖的慰藉。
有的東西,吃一口仿佛成仙;有的東西,吃一口仿佛成妖。海鮮酒,讓你在仙與妖之間切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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