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地人初到臺州,聞到空氣中咸濕的海腥味,有點不習慣。但在臺州人的嗅覺里,那不是海腥味,而是鮮味。臺州人熱愛家鄉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——臺州的海鮮實在太豐富太美味了。所謂“靠山吃山,靠海吃海”,臺州人的口福真是沒的說,漫長的海岸線保證了臺州人一年到頭海鮮不斷。到臺州的酒樓吃飯,一樓“點菜房”的玻璃柜里、桌板上、地上,到處都是生猛海鮮,任君挑選,活殺現燒。吃完海鮮,喝完啤酒,把嘴一抹,打個響亮而自豪的飽嗝,那叫一個痛快!
海鮮吃多了,說話也難免沾點腥氣,臺州人比別的地方的人更喜歡拿海鮮說事,到溫嶺、玉環、椒江等地走走,冷不防就會聽到一連串帶海腥味的俚語、俗話。
臺州的魚和臺州的人
臺州沿海縣市,小孩子開葷必用魚。小女孩要吃鯧魚,寓意長大后,會長鯧魚小嘴,是美人坯子;男孩子則要吃黃魚,黃魚嘴大,寓意嘴闊吃四方,做生意興旺發達。我一朋友的表弟,嘴很大,朋友媽媽老是說這表弟小時候是黃魚開的葷。老一輩講究點的,給孩子開葷還非得買野生的魚不可。
臺州人說人嘴小,不說櫻桃小嘴,而是說“鯧魚嘴”。某臺州人在電話里向姐姐介紹新任女友的長相,說她長得比前一任女友漂亮多了,“鯧魚嘴,沙蜂腰”,外地同事聽后幾乎暈倒。鯧魚身材扁平,嘴巴十分小巧,不像胖頭魚之大頭肥唇。不過從美感角度而言,鯧魚嘴畢竟不及櫻桃小嘴之紅潤,鯧魚嘴再小,看上去白慘慘的,讓人產生不了一親芳澤之欲。把女友的櫻桃小嘴說成“鯧魚嘴”,大概也只有臺州人了。鯧魚嘴除了指嘴小,還指人食量小。除了“鯧魚嘴”外,還有“蝦皮眼”,是用來說人眼小,也頗為傳神。
某人性格綿軟,或者精神委頓,有氣無力,臺州方言形容為“軟潺”,溫嶺人稱為“嫩潺”。潺指的是水潺,體狹長,半透明,前寬后細,灰白光滑,肉質細嫩,全身無刺,僅一根軟骨,又稱龍頭魚、豆腐魚。
別看水潺不起眼,紅燒水潺、咸菜水潺的味道極佳。臺州人把軟弱無能者,一律稱為“軟潺”,頗有輕視之意,亦十分形象。水潺從外形上看,的確柔若無骨,實際上,它鋒利的牙齒吞得下數倍于它身體的海魚,剖水潺時,經常能從它的肚子里挖出小魚。可見,水潺外形上的軟,很具有蒙蔽性,它的兇殘并不亞于其他的海洋生物。而且水潺不是天生軟綿綿的,剛捕捉上來的新鮮水潺,也是硬邦邦的,與其他魚沒甚區別,死了才變得軟不拉嘰的。所以臨海杜橋和三門沿海一帶的人,言人軟弱無能,一般不說“軟潺”,而是說“死潺”。
海邊人說:“正月雪里梅,二月桃花鯔,三月鯧魚熬蒜心,四月鰳魚勿刨鱗。”的確,臺州南邊縣市的人,誰不知“三鯧四鰳”,農歷三月鯧魚的味道最鮮美,而到了四月,該嘗嘗鮮嫩肥美、口味鮮香的鰳魚了。鰳魚雙眼炯炯、向外凸起,而且眼睛是血紅的,臺州人把那些嫉妒人錢財的人稱為鰳魚眼,或者索性就叫“紅眼鰳魚”。而與紅眼鰳魚相對應的,則是“白眼泥螺”——泥螺離開灘涂久了,會泛白。臺州人以白眼泥螺比喻自以為是、看不起別人的人。
臺州人酒量真好,一頓飯吃下來,在座的不少人喝得滿臉通紅。臺州人管這種人叫“紅頭君”。紅頭君是一種頭部發紅的小魚。
蝦蟹鲞魷,都有典故
臺州人,太幽默了。
“公”一般是尊稱,老公是私的,卻以“公”稱之。錢是個好東西,所以財神稱為趙公元帥。而臺州人用“蝦公”泛指駝背,委實形象不過。我小時候,聽到愛開玩笑的鄰居,把駝背的看門人稱為“蝦公”,以為此人姓夏,跟著叫夏公公。稍大些,才知臺州人是以“蝦公”泛指駝背。
我跟朋友到溫嶺釣浜的海灘玩,朋友小資,趁機曬起日光浴,當地人打趣她為“曬鲞”。曬鲞就是把各類用刀剖成片狀的魚晾在竹席或竹架上,在大太陽下或陰涼處曬干或風干,變成海鮮干貨。曬鲞是腌制干貨的一道程序,石塘、松門等海邊漁鎮的男男女女,一到豐收季節,就忙著曬鲞,臺州的畫家和剪紙藝術家則把曬鲞當成漁家特有的風情來表現。所以臺州人把仰臥或太陽底下曝曬的人也戲稱為“曬鲞”,而在《臨海縣志》方言欄中,女人互揭隱私也謂之曬鲞。
臺州出產鲞,品種頗多,有黃魚鲞、墨魚鲞、烏狼鲞(河豚)、鰻鲞,光是大黃魚鲞就可分瓜鲞、老鲞、潮鲞、無頭鲞、老虎鲞等。臺州的鲞名頭很響,是謂臺鲞,尤以溫嶺松門出產的為最。袁枚在《隨園食單》中提到臺鲞時,贊嘆道:“臺鲞好丑不一。出臺州松門者為佳,肉軟而鮮肥。生時拆之,便可當作小菜,不必煮食也;用鮮肉同煨,須肉爛時放鲞,否則鲞消化不見矣。”
臺鲞最妙之處在“殺飯”,夏天天氣炎熱,胃口不開,吃什么都味同嚼蠟,一碗黃魚鲞端上來時,又咸又鮮,讓人食指大動,一碗飯下肚了,還想再吃一碗。這鲞的誘惑力著實大著呢,鲞頭交給人看管,都有偷吃的嫌疑,何況交給貓看管。所以臺州俚語中的“鲞頭交撥貓望”,指用人不當。
除了黃魚鲞、帶魚鲞、鰻魚鲞外,海邊還有各種各樣的咸魚,海邊人喜食咸貨,咸帶魚、龍頭烤都是經過曝腌,極咸。咸魚既腌漬,自然復活無望,所以“買咸魚放生”之舉,用來形容徒勞無益,也指沽名釣譽之舉。
在海鮮中,還有一種最不起眼的東西叫蝦蟣,蝦蟣是海洋浮游生物,蝦子般大小,舊時貧苦人家以蝦蟣下飯。臺州話里的“爛蝦蟣”,指不值銅鈿的貨物。蝦蟣雖然不起眼,不過亦有人愛極,以為美味無雙。蝦蟣經鹽糟漬而成為蝦醬,味鮮香濃郁為調味之冠。蝦蟣如此微不足道,自然無法興風作浪,所以臺州話里“蝦蟣作勿起大浪”,指不可改變的事,“蝦蟣作大浪”,指的是不自量力。
臺州北邊的山里人常分不清墨魚、魷魚、章魚、望潮、鮭蛄,他們一律稱為烏賊。海邊的人絕不會搞混這幾者的關系。臺州話里“墨魚笑鮭蛄”,指的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,與這句俚語相類似的是“老鴉笑豬烏,勿曉得自己滿身烏”。
臺州人喜歡吃蟹,尤其喜歡拿蟹說事,臺州人管不死不活、名頭響、卻沒什么花頭的人叫“死白蟹”,俚語就有“臺州府人死白蟹”一說,臨海舊時是千年臺州府,此俚語是說生活在千年臺州府的人,雖然名頭響當當,其實沒大花頭。
一個人做事隨便,無主見,就稱他是“大水蟹”,大水蟹是隨水漂流之蟹。劫奪別人財物的則是“倒殼蟹”。臺州人以“空殼蟹”喻外強中干的人,以“軟殼蟹”喻膽小怕死的人,其實,軟殼蟹不好聽,但軟殼蟹的肉極其細嫩。臺州人喜歡拿“蟹血”當口頭禪,言其子虛烏有,因為蟹是沒有血的。醉漢或怒漢的紅臉,謂之“落鑊的紅蟹”。“跛足蝤蠓現成洞”,有傻人傻福的味道。“沙蟹爬進鹽缸里”,意謂自尋死路。除了這些,還有“討飯人撮死蟹——只只好”和“一只手抲勿牢兩只蟹”,意謂做人不要太貪心。
臺州人對海鮮太熟悉了,他們喜歡借海鮮說事,有關海鮮的俚語張嘴便來,這些俚語委實形象生動,既入木三分,又接地氣,誰說臺州人只有賺錢細胞沒有文學細胞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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