獨臂大俠是王忠的微信名。

　　他覺得自己和金庸小說里的大俠楊過一樣，都少了一只右手。每每這樣想，內(nèi)心便寬慰許多。

　　清晨四點半，深沉的暮色籠罩四野。高橋垃圾中轉(zhuǎn)站二樓，一盞光源透過小窗的布簾，亮起。

　　王忠坐在床沿，一只腳翹在小板凳上認真地穿好襪子，扣好褲腿，套上解放鞋。穿戴整齊后，他取了一只碎花袖套，套在半截的右臂上，再用皮筋繞了兩圈，系緊。

　　不一會兒，天色漸亮。王忠拿起手機查看了今日的天氣。“真好，是陰天?！闭f罷，他帶上帽子，鎖上門，下樓推出垃圾車。和前來處理垃圾的老友各自在門前點了一只煙，笑著聊了幾句，便出門了。

　　王忠打開三輪車的車燈，騎上車蹬往街道辦事處。這一路，四野的鳥叫蟲鳴在清晨時顯得格外清晰。

　　抵達目的地需10分鐘。王忠停好自己的三輪車，換成工作標配的清潔車，還順手彎腰在地上撿起一個垃圾袋扔進車廂，獨自工作的一天就此拉開序幕。

　　“他幫我們店鋪門前都打掃得特別干凈，”賣早餐的張師傅說，“因為他人很好，做事又認真，衣服打理的又干凈，我們都習慣讓他來店里坐坐，休息一下。平常我們店門口的垃圾還挺多的，紙巾啊、飲料罐什么的，他都會主動幫我們收拾?！?/p>

　　老王在這條街上結(jié)交到不少朋友。

　　七點，一條馬路掃到盡頭。先前買的炊飯也早已降溫，剛好入口。王忠靠邊停好清潔車，走到陳阿婆卷煙店門口的小竹椅坐下，這是他吃早餐的老位置。陳阿婆很信任他，偶爾有事就和王忠知會一句，“王忠我上樓了，有客人來就叫我。”

　　“哎?！蓖踔掖饝?yīng)了一聲。

　　王忠能聽懂部分黃巖方言，他喜歡細致地觀察每一對交談的人，通過琢磨他們臉上的表情，猜測他們談話的內(nèi)容。別人聊得妙趣橫生，他看得津津有味。

　　除了人之外，王忠還清楚地了解這條街上無數(shù)的細微之處?！斑@個攝像頭上有一個鳥窩，最近幾只小鳥剛出生，鳥媽媽每天飛進飛出的唧唧喳喳的?！彼钢蓍芟碌膴A角跟我們介紹。

　　“香樟樹很香，但這樹特別愛掉葉子。春天一來，樹上的黃葉被風一吹就嘩啦啦地掉下來；初夏的時候，落得你一身細細的花粉；秋季更令人煩惱，一顆顆黑色的果實往地上掉；冬天的枯葉一碾就碎，散得到處都是?！?/p>

　　吃好早餐，王忠需要再返回檢查一遍剛剛清掃的道路。“這些都是工作經(jīng)驗嘛，一般等我吃完飯，第一批趕去上班的人差不多都把停在路邊的車開走了，那些漏在車底下的垃圾便出來了，需要被清理掉?！?/p>

　　你看這些白云聚了又散，散了又聚，人生離合，亦復如斯。

　　1970年，王忠出生在四川達州一個八口之家?！案赣H和人合伙開了七口煤窯。所以，我打小沒吃過啥苦?！?/p>

　　36歲那年的春天，王忠和哥哥一起下井放炮，他在操作雷管時，因使用不當，瞬間煤窯煙塵四起。王忠只記得當時耳邊是一連串地驚呼。從此，人生翻天覆地。

　　王忠說：“那會兒直接暈過去了，啥也不知道?！?/p>

　　王忠又說：“哎，該你倒霉的時候你也沒辦法。”

　　出事的是慣用的右手。失血令他昏睡了很長時間，一個白天過去，又搭上一個長夜，想要醒來卻出奇得困難，像有無數(shù)雙手勾腿抱腰，不讓他起身。

　　“炸的時候沒覺得疼，之后每天每夜都疼?！?/p>

　　整整一年，王忠都呆在家里修養(yǎng)。呆不住了就去老年協(xié)會看老頭們下棋，他覺得乏味，又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?！岸嗵澚宋业募胰?，是他們一直不放棄地安慰和鼓勵我，后來我徹底想明白了，不能因為少了一只手，就徹底放棄生活。我要讓自己過得好，這樣才能讓家人過得好。”

　　來到臺州的他，蹬過黃包車，賣過快餐，開過垃圾中轉(zhuǎn)站的機器，2014年的時候，開始掃地。勞動讓他重新找回生活的意義，生活本身豐富的細節(jié)讓他重新燃起對未來的希冀。

　　“現(xiàn)在想想，那個時候太傻，時常偷偷抹淚，覺得日子沒法過了，但時間還是一天一天地流逝，少一只手又怎么樣呢？人長肩膀，是要負重，長腿腳，是要不斷前行。”

　　回憶零幾年在老家開煤窯的時候，多得時候，他每月能掙一萬多?！耙郧皠e人能掙的錢我也能掙，現(xiàn)在別人能做的很多事情我都做不了，但現(xiàn)在我的心態(tài)很好，兒女都成家了不需要我操心，每月拿二千五也很好，錢是不多，但夠用。我只需要把能做的事情認真做好?！?/p>

　　”每月發(fā)了工資，我都會騎三輪車到路橋去看老婆。她在飯店打工嘛，我和她一起吃頓飯、看看電視、聊聊孩子，然后我再騎三輪車回來，畢竟第二天還得早起，不能誤工嘛。”他撓撓頭說道。

　　“我一直以來，對工作都特別細心和負責”，他自信地咧嘴笑起來，“只要是我接手的事情，我都會用心完成?！?/p>

　　王忠的車廂里有兩把“好兵器”。

　　起初“練武”的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右手使上力，夾松了，掃帚常容易脫落；夾緊了，內(nèi)臂又會生疼。王忠為此苦惱了一番，后來他想了一個笨辦法——用鐵絲固定。一端系在掃把上，另一端繞到右上臂固定住。

　　掃地五年，如今的王忠已經(jīng)“大功鑄成”，不再需要鐵鏈就可以運用自如的夾住掃帚，練就了一番好本事。是阿婆口中的“一只手比別人兩只手掃得還快還干凈”的人。老人家就欣賞做事麻利的小伙子。畢竟，天下武功，唯快不破。

　　習武之人都愛惜兵器。掃地五年下來，王忠有一套自己的“武林秘籍”。他的清潔車里始終放著兩把掃帚：一把新，一把舊。磨得半禿的用來掃水，枝條硬朗、成色新的用來掃干垃圾。

　　“雨天最費掃帚，地一直濕漉漉的話，兩三天就會用爛一把。一把新掃帚要二十幾塊，挺貴的?！?/p>

　　功夫不負有心人。2018年王忠被高橋街道評為三星級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。

　　今番良晤，豪興不淺，他日江湖相逢，再當杯酒言歡——不是最終回。

　　掃地是一件孤獨的事，但人來人往里滿是熱鬧的善意。

　　王忠出門的時候，天空飄著細零零的雨。等到晨光灑在高橋這片土地上時，雨絲已悄然隱匿。

　　他的工作就和這場無跡可尋的毛毛雨一樣，隱在喧鬧的車水馬龍背后。他堅守在不起眼的地方，“唰——唰——唰——” 默默為大伙掃出一條干凈整潔的馬路。

　　如果人的一生是一條川流不息的馬路，經(jīng)年累月，來往無數(shù)客，有人改他支路，有人塑他梁骨。大限到時，不過是立于大路盡頭，回望來時路。

　　于王忠而言，前半生的經(jīng)歷足夠的豐富。而今的他，沒有什么牽掛，“家人們平安健康，我掃過的馬路都干干凈凈，自己快快樂樂地過每一天，就是十二分的好日子啦?！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