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月12日晚，上戲實驗劇院，第32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終評現場。臺州亂彈“天下第一團”迎來了高光時刻。

業界把某個劇種僅存的專業劇團稱作“天下第一團”。目前，浙江省共有戲曲劇種18個，其中起源于本省的13個，除了越劇、婺劇、紹劇外，新昌調腔、寧海平調、甌劇、和劇、臺州亂彈、甬劇、姚劇、湖劇、睦劇等都只剩下了一個“天下第一團”。

5月12日晚，鮑陳熱（左）在上海上戲實驗劇院表演折子戲《活捉三郎》。記者 彭鵬 徐文迪 張敏嫻 陸遙 攝

舞臺上，一方桌疊起一椅，臺州亂彈演員鮑陳熱輕巧地立在其上，搭檔張振星在離桌兩米處起跑、橫跳，鮑陳熱同時凌空跳起，哐當一聲，被踹飛的椅子落地，鮑陳熱穩穩落于桌面。舞臺下，觀眾一片驚呼，繼而高聲叫好，掌聲雷動。鮑陳熱以扎實的功底、傳神的表演，將水滸傳中的閻婆惜這個角色刻畫得入木三分。這一刻的綻放，背后是一個小劇種二十載的破繭之路。

9天之后——5月21日，第32屆中國戲劇梅花獎評選結果揭曉，鮑陳熱和婺劇演員陳麗俐不負眾望，成功“摘梅”。

都說“一部中國戲劇史，半部在浙江”。歷史上，浙江是南戲的誕生地，不僅有“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”的昆劇《十五貫》，還出現了風靡一時的越劇“小百花”現象。

這樣一個戲劇大省，“摘梅”早已不是新聞。但與以往我們耳熟能詳的越劇、昆曲等不同的是，此次梅花獎得主鮑陳熱演繹的臺州亂彈，是一個常年唱響于臺州地區的小劇種。

臺州亂彈演員“摘梅”，恰似一面棱鏡，折射出浙江“天下第一團”蓬勃發展的內生動力、創新活力和文化定力。這條藝術攀登之路，不僅展現了傳統戲曲守正創新的生動實踐，更勾勒出浙江戲劇回應人民期待、順應時代潮流的突圍路線。

4月25日、26日晚，余姚市姚劇保護傳承中心創排的姚劇現代戲《鸚歌姚》提升版在余姚大劇院獻演。通訊員 吳大慶 攝

臺州亂彈是一路哭上來的

“臺州亂彈是一路哭上來的。”一位浙江戲劇界的前輩這樣評價。

許多業內人士都清楚，這個團能取得今天的成績有多不易。

“競梅”當晚的舞臺下，浙江臺州亂彈劇團團長尚文波心潮澎湃，熱淚早已模糊了視線。舉步維艱的草根劇團驚艷亮相大放異彩的“競梅”舞臺，這條路，他們走了20年。

臺州亂彈，誕生于明末清初，曾遍布江南山野草臺；它粗獷、高亢、激昂、奔放，被人稱為戲曲百花園中獨具古韻的活化石。然而，400多年來，臺州亂彈歷盡波折。

2005年，在浙江加快建設文化大省的大背景下，停演近30年的臺州亂彈迎來發展機遇。2006年，臺州亂彈被國務院確定為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。劇團性質確定為“民辦公助”：由臺州市、椒江區兩級政府部門提供支持，保障基本運營，同時保留民營劇團的身份，保持對市場需求的敏銳觸覺。

“劇團成立后，雖然有政府支持，但長期處于半死不活的狀態：人才流失嚴重、經費嚴重短缺，知名度很低，幾乎沒什么人來請我們演出。”尚文波還記得，2009年，臺州亂彈劇團陷入瓶頸期，他臨危受命，接下了團長一職。“那時候，每個月都有人離開，最苦的時候甚至湊不齊一臺戲。”

一次劫難，匯聚團魂。2010年3月21日，劇團41人從天臺往溫嶺轉場時，深夜路遇車禍，大巴側翻到湖里，19人重傷。外界紛紛傳說：“這下臺州亂彈肯定沒了。”

怎么才能讓臺州亂彈起死回生？當時，尚文波只有一個念頭：只要在臺上演戲，這些謠言自然不攻自破。之后27天，大家一邊照顧傷員，一邊不舍晝夜地恢復7本戲，承諾“應了的戲就要演”。一個月后，恢復演出的第一場戲，就是回到溫嶺鄉村，兌現之前的演出邀約。

那天，臺下來了很多人，老百姓早早搬著凳子等待。幕布拉開，大戲開場，大家的表現也特別好。演出結束，全團在后臺抱頭痛哭。

一個劇團的立身之本，就是“出人出戲出精品”。市場倒逼下，劇團以破釜沉舟的姿態深耕精品。排新戲時，尚文波多次驅車20多個小時，只為和編劇見上一面。鮑陳熱獲得浙江省內“金桂獎”后，謝絕多家國有劇團“給房給戲給編制”的優渥條件，恪守當初車禍后許下的承諾——“要么不做戲，做戲只做臺州亂彈”……

尚文波說，正是仗著這股“臺州式硬氣”，臺州亂彈以原創大戲《戚繼光》《我的大陳島》《我的芳林村》《追星者》四進國家大劇院，鮑陳熱站上了梅花獎的領獎臺，臺州亂彈也走進了大眾視野。

隨著鮑陳熱獲獎，臺州由此誕生了第一朵“梅花”。

一位臺州同行告訴記者，當地觀眾看鮑陳熱演出，是一種“吾家有女初長成”的心情：“他們看的是鮑陳熱，更是臺州亂彈的成長。”

重組二十載，臺州亂彈正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。目前，劇團已有演職人員80多人，自主培養出4名一級、23名中高級職稱演職員；已復排17本大戲和30多出折子戲，年演出350場次以上，惠民演出累計2000余場次，劇團在完成政府公益演出訂單之余，還能夠自主承接各類社會演出。

臺州亂彈劇團在排練《我的芳林村》。 通訊員 欒旖旎 攝

“天下第一團”的定力

一個地方小劇種，在全國舞臺大放異彩。相比于一些生存艱難的劇團，臺州亂彈做對了什么？

“民辦公助有助于激活發展潛力。”尚文波認為，臺州亂彈探索的民辦公助模式，在傳承與發展的天平上，尋得了微妙而關鍵的平衡點。

為了保留臺州亂彈的原汁原味，劇團先后挖掘整理了120多個劇本、300多曲曲譜，錄制了126段唱段、11本大戲，出版了5本唱腔集，并打造了展示臺州亂彈歷史的小型博物館，對于遺存的道具、服飾、劇本、曲本、手抄本等原始資料進行存檔和展示。

成功復排許多傳統折子戲之后，大家逐漸意識到，要想讓劇團真正走出去，還得有自己的大戲。

2015年，第一部原創大戲《戚繼光》誕生了。戚繼光抗倭這段故事，最能彰顯臺州亂彈的歷史文化底蘊和“文戲武做、武戲文唱”的劇種特色。這部大作，籌劃排演歷時近3年，在主題、情節、表演各方面都達到了傳統戲曲劇目的一流水平，上演后受到了業內專家和戲曲迷們的肯定。

3年后，劇團又創新推出大型現代戲《我的大陳島》，以臺州亂彈傳統戲曲的藝術形式，再現大陳島墾荒精神。看到以現實題材盤活傳統戲劇的成功嘗試后，劇團又接連推出了《我的芳林村》《追星者》等原創現代戲。

如今，臺州亂彈每年350余場演出大部分在基層。20年間，臺州亂彈已走遍臺州900多個村居、170多所學校、上百家企業。這次鮑陳熱為“競梅”而排的折子戲專場，也是在基層30多次試演的基礎上不斷打磨、修改，才有了當晚的精彩表現。

浙江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、秘書長沈勇長期從事戲曲研究，他給浙江的“天下第一團”歸納了“三不原則”——不躺平，堅持創排新戲；不守舊，大膽融合創新；不獨美，共建行業生態。

“近年來，浙江地方劇種的活力有目共睹。在劇目創作方面，大部分劇種保持著一到兩年創排一臺新戲的頻率，并積極參加各級各類展演。除了臺州亂彈的四部原創大戲外，還有姚劇《童小姐的戰場》《鄉村心事》，甬劇《柔石橋》，湖劇《國之守鍔》等劇目先后獲得省精神文明建設‘五個一工程’、省戲劇節獎等獎項。”在沈勇看來，各個劇團雖然在特色、路徑、發展狀態上各有差異，但都凝聚著一股奮發向上的精氣神。

各劇種之間也保持著互相幫襯的氛圍。2019年，寧波市甬劇團牽頭成立“浙江天下第一團聯盟”，舉辦浙江省“天下第一團”聯盟經典折子戲專場等演出，各劇團之間每年開展文化交流走親，注重文化跨區域發展。

做“標本”還是引領風潮

瞄準市場，找“出圈新玩法”——在浙江，小劇種不做束之高閣的“文化標本”，努力追求成為“潮流icon”（引領風潮的標志）：

臺州亂彈劇團以鮑陳熱申梅的“三出戲”為藍本，設計出戲曲人物的卡通形象,制作臺州亂彈非遺香包、冰箱貼和書簽等文創產品，吸引現場觀眾購買；沉浸式甬劇《入戲·風雨祠堂》和《入戲·雷雨》等，通過小劇場的形式，拉近和年輕人的距離，展現甬劇在創新中的靈活和潛力……

這不僅是古老藝術的當代呈現，也是一場關于文化傳承與發展的新探索。放眼浙江各地，“天下第一團”紛紛走出“閣樓”，展示出不一樣的生命力。

早在2014年，浙江實施了“浙江省瀕危劇種守護行動”，3年安排5000萬元用于傳統戲劇非遺項目的傳承和越劇藝術的振興發展。針對珍稀劇種、小劇種、“天下第一團”或沒有專業劇團等劇種，實行“一劇一策”，實現保護和傳承的目標。

“我們通過落實中央財政專項資金，支持省內‘天下第一團’的保護傳承，實現各類劇種健康可持續發展。近年來，又編制了《浙江省“十四五”時期瀕危劇種保護扶持方案》，健全戲曲藝術保護傳承工作體系，改善小劇種‘活起來、傳下去’的良好環境。”浙江省文化廣電和旅游廳藝術處相關負責人表示。

“一劇一策”，地方全力托舉。除了國家和省級文化部門的關心扶持，各地政府也紛紛出招：臺州修訂《臺州亂彈扶持資金管理辦法》，完善扶持資金管理體系，多部門出臺《關于進一步扶持浙江臺州亂彈劇團發展的方案》，從隊伍建設、劇團環境、演出協作等方面予以進一步支持；湖州新成立湖劇傳習中心，當地文化部門聯合教育部門開設湖劇委培班，首批培育了12位青年演員，讓這個有著180多年歷史的劇種煥發新的生機……

“我們開辦了‘現代學徒制’訂單班，以越劇教育為主，輻射全省多個劇種。近年來，還開出了松陽高腔、寧海平調等劇團的訂單班。”浙江省藝術職業學院戲曲學院辦公室主任顧儒總結了一組數據，學院連續18年來已為行業輸送600余人。

近日，文化和旅游部藝術司公示了戲曲創作優秀案例評審結果，4部入選的浙江戲曲中，甌劇《張協狀元》榜上有名。

甌劇《張協狀元》，由甌劇領軍人物、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方汝將領銜主演。這出戲，改編自永嘉昆曲，《張協狀元》是中國迄今所發現最早、保存最完整的中國古代戲曲劇本，被現代史學界譽為“戲曲活化石”。

《張協狀元》保留早期南戲演出的敘事特點，融合了甌劇的唱腔特色、程式技巧，復現古老樸拙的演出面貌。此次創改，源于“南戲故里”溫州打出的“戲從溫州來”品牌，把甌劇搬上舞臺，跟永嘉昆曲版形成當地戲曲的同題雙璧，讓人感受到文化傳承的溫度。

傳統文化不是靜止的“標本”，而是流動的江河。當越來越多的“鮑陳熱”帶著非遺基因載譽歸來，當手機前的年輕人為寧海平調“耍牙”絕技瘋狂點贊，我們分明看到——那些曾被視為“活化石”的“天下第一團”，正在用最鮮活的姿態，演繹著屬于這個時代的文化傳奇。

浙江小劇種分類

蔣羽乾

從藝術角度看，浙江小劇種可分為三類。

　　第一類是新昌調腔、寧海平調等歷史悠久、積淀厚重的高腔類劇種。它們有較高的學術價值，保存了許多古老的演出劇目、絕技絕活。尤其是新昌調腔，是目前國內唯一能完整演出元代王實甫的《西廂記》、馬致遠《漢宮秋》的劇種，同時還能演出高腔版的《牡丹亭》《鐵冠圖》等明清傳奇以及被稱為“戲娘”的目連戲，能同時體現元雜劇、明清傳奇、近代“時戲”風貌，能完整展示近400年的戲曲發展歷史，被稱為“戲曲活化石”。寧海平調的“耍牙”是戲曲界公認的絕技。但是由于它們僻處一隅，藝術傳播受到一些影響。

　　第二類是甌劇、臺州亂彈、和劇等多聲腔古老劇種，它們音樂豐富、風格強烈，擅長表現歷史題材，傳統劇目眾多。其中臺州亂彈和甌劇在近年的現代戲劇目探索方面，取得了一定成績。

　　第三類是甬劇、姚劇、湖劇、杭劇、睦劇等年輕劇種，它們大多只有百年左右歷史，是在上世紀50年代左右正式成形、定名的灘簧、歌舞類劇種。它們大多音樂輕快、風格清新，以演出清裝戲、西裝旗袍戲、當代農村戲等近現代劇目為特色。

　　（作者系浙江省戲劇家協會副秘書長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