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次庭審，4次死刑，8年未決。昨天，備受關注的“念斌投毒案”終于有了結論。上午9點，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，宣布念斌無罪，不承擔民事賠償責任。平反出獄的念斌，當場抱住親人痛哭，激動難平，稱自己曾“前一秒希望，后一秒絕望，8年的堅持，遲到的正義不再缺席”。

　　獲釋

　　念斌徘徊在希望與絕望間

　　念斌，小雜貨店店主，1976年出生，福建平潭縣人。念斌與同村人丁云蝦曾分別租用陳炎嬌相鄰的兩間店面，經營同類雜貨店。2006年7月下旬，陳、丁兩家6人同吃晚餐后，突發食物中毒，其中兩幼童死亡。念斌被認為有重大作案嫌疑，被抓捕的8年中，有6年戴“工”字形腳鐐手銬，先后4次被判死刑。

　　昨天上午，念斌被宣判無罪釋放。在獄中耗去8年青春，38歲的念斌終于迎來自由。在福州市第一看守所辦理釋放手續后，念斌與接他回家的姐姐念建蘭和叔叔抱頭痛哭。回家洗完澡，念斌說，這是他6年來，第一次可以自己穿上衣服，但也是渾身酸痛，不到不惑之年的念斌，已是滿頭白發。

　　平反昭雪的念斌激動又悲傷，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，他并未接受記者訪問。在回家后不久，他即寫了一封感謝信。

　　信中第一句話是“爸，我回來了。我還以為只能在另一個世界，向您訴說我的委屈和我的牽掛”。2006年念斌被抓后，其父“夜夜無法入眠”，原本身體不錯的父親，不到4個月，郁郁而終。直到2011年底，在第4次被判死刑的法庭上，念斌才得知父親過世的消息，一度情緒失控。

　　念斌說，8年來，原本正常生活的人，卻突然捆綁在死亡的邊緣，“平凡的家庭，誰會想到遭此大劫”。8年來，特別是在戴著手銬腳鐐的6年多時間里，自己前一秒希望，后一秒絕望。每次，聽到管教打開鐵門的聲音，都會想“回家的時候到了”。

　　“現在，我感到很幸運，我們念家很幸運，漫長8年的付出，終獲回報。”念斌說，“我們念家是清白的，含淚播種的，必含笑收割。”

　　終審

　   8年拉鋸戰終審無罪釋放

　　在案件審理的8年中，念斌案形成“拉鋸戰”。一方面，念斌方邀請了張燕生、斯偉江等律師，他們通過網絡和媒體列舉案件疑點。另一方面，控方和偵辦此案的公安干警堅稱沒有“刑訊逼供”。

　　昨天上午9點，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終審宣判：涉嫌投放危險物質罪的上訴人念斌無罪。判決指出：一、撤銷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(2011)榕刑初字第104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。二、上訴人念斌無罪。三、上訴人念斌不承擔民事賠償責任。

　　福建高院經審理認為，雖然上訴人念斌對投毒過程做多次供述，但原判認定被害人死于氟乙酸鈉鼠藥中毒的依據不足，投毒方式依據不確實，毒物來源依據不充分，與上訴人的有罪供述不能相互印證，相互證據矛盾和疑點無法合理解釋、排除，全案證據達不到確實、充分的證明標準，不能得出系上訴人念斌作案的唯一結論。

　　因此，原判認定上訴人念斌犯投放危險物質罪的事實不清，證據不足，原公訴機關指控上訴人念斌所犯罪名不能成立。原審判決上訴人念斌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丁云蝦、愈涵的經濟損失無事實依據。

　　追問

　　投毒案到底誰是真兇？

　　當年公安機關宣布破案當天，念斌被視為兇手，房屋被砸，無法住人。念家從此搬離平潭，租住在福州。8年來每次開庭都并不平靜。“我們所有律師幾乎都被被害人打過。”斯偉江律師稱，律師們除了理解被害人家屬心情，別無他法。

　　念建蘭稱，弟弟被宣告無罪，兩個被害人需要一個真相，“到底誰是真兇，8年的冤案就是變相放走了真兇”。

　　斯偉江律師說，事實上，當年在案發現場有查到毒鼠強的成分，“這個東西念斌家里沒有，而受害人樓上住戶家中有4包毒鼠強”。公安機關就應該排查死者死因中是否有毒鼠強的成分，但公安機關恰恰沒有做這個排查，堅持鑒定認為是氟乙酸鈉成分的鼠藥，“看現在公安機關會不會開棺驗尸，繼續進行偵查”。

　　律師一個真正疑罪從無的案例

　　念斌和念家人感謝最多的還有提供無償援助的張燕生、斯偉江等律師。自2008年接手念斌案后，律師張燕生從頭到尾參與了這起案件的法庭辯護、證據收集、邀請專家分析等，冤案能夠平反，她是最大的推動力之一。

　　念斌的姐姐說，她最大的遺憾之一是張燕生、斯偉江律師未到宣判的現場。念斌視張燕生為親人，“這8年來，我見到次數最多的親人是張燕生律師。她每次來見我，都在安慰我，鼓勵我，叫我堅持，讓我相信”。

　　而張燕生說，正義到來時，我們也該退場了。

　　“案件的證據有問題，是我堅持做這個案件的基礎。”張燕生稱，另外，念斌家里的情況，也讓律師團無法撒手。念家的經濟狀況，讓參與律師都表示提供無償法律援助，即使律師因辯護曾多次遭被害人家屬打。念父死前曾說“念斌有罪，千刀萬剮不說話；念斌無罪，砸鍋賣鐵也要救人”。一直堅持的念建蘭也經常給念斌寫信，說“姐姐是為你活著”，“我們堅持，因為這是冤案，也是為他們的姐弟情感動”。

　　張燕生等參與此案的多名律師認為，在此案中，公安機關的責任最大。“公安是從給念斌定罪的角度來整理卷宗，把對念斌有利的或者證據有嚴重矛盾的，都要么不移送，要么閉口不談。正是這些證據，讓我們發現了大量疑點。”

　　據了解，去年7月開庭前，公安機關提交了26張質譜圖，解釋說是因為搞科研有復印所以才留了下來。今年，公安機關又提交了“重新整理時才發現”的153個毒物鑒定原始數據和數張中心現場照片。

　　“我還要為福建高院頂住壓力，糾正錯誤支持正義的行為點贊。”張燕生說。

　　案外律師楊學林說，從疑罪到判無罪放人，法院是要承擔風險的。福建高院大膽宣告念斌無罪，創立了一個真正疑罪從無的典型案例。

　　案情回放

　　>>案發

　　鄰居倆兒童中毒死亡

　　2006年7月27日晚，福建平潭縣澳前鎮突發中毒事件。陳炎嬌家母女兩人與租客丁云蝦家4口一同吃晚飯，兩家分別吃自家煮的稀飯，一起吃丁云蝦家鋁壺中的青椒炒魷魚和煮雜魚。當晚，6人相繼出現中毒狀況，次日，丁家10歲大兒子和8歲女兒先后搶救無效死亡。

　　在醫院的診斷中，死者死因均被認定為食物中毒，其癥狀和鼠藥中毒相似。7月30日，警方陸續從死者的心血和嘔吐物中檢驗出“氟乙酸鈉”有毒成分，認為死者系氟乙酸鈉鼠藥中毒死亡。

　　事發后，警方初步認定該案是“人為投毒”。

　　隨后，警方從念斌(陳炎嬌的另一租客，與其一墻之隔)的雜貨店，通往案發現場的門把手上檢出氟乙酸鈉離子碎片，認為念斌及其妻子有重大作案嫌疑。

　　>>審理

　　10次庭審4次死刑

　　2006年8月7日，念斌被帶走。8日，念斌做有罪供述：7月27日凌晨1點，他將浸泡過鼠藥的水倒入丁云蝦家燒水的鋁壺中，原因是丁云蝦7月26日晚搶走了一個要買一包香煙的顧客，他想讓丁云蝦“肚子痛，拉稀”。

　　至此，被列為福建省2006年十大刑事案件之一的“投毒命案”，在12天內告破。

　　2007年2月，福州檢察院以念斌犯投放危險物質罪向福州中院提起公訴。同年3月，福州中院首次開庭審理了此案。而在此次庭審中，念斌當庭翻供，表示自己所做的有罪供述，“均是在遭受了警方嚴重的刑訊逼供后承認的”，自己還因扛不住刑訊，一度咬舌自盡。對此，警方否認用刑，但無法向法院提交完整的審訊錄像。

　　2008年2月1日，福州中院一審判決念斌死刑，念斌不服判決，提起上訴。

　　2008年12月31日，福建高院二審認為，事實不清，證據不足，發回重審。

　　2009年6月8日，福州中院再次判決念斌死刑立即執行，念斌上訴。在福建高院于2010年4月二審判處念斌死刑之后，該案移送至最高法院進行死刑復核。

　　最高法院對該案極為重視，復核法官來到福州當面提訊念斌，并專門約見念斌的律師。2010年10月，最高法院認為“事實不清、證據不足”，不核準念斌死刑，發回福建高院重審，福建高院又將案件發回福州中院重審。

　　2011年9月7日，念斌案再次由福州中院進行一審開庭，當年11月24日，福州中院第三次判處念斌死刑立即執行，隨后，念斌再次提起上訴。

　　該案又一次進入二審程序后，福建高院數次延期審理，至2013年7月才開庭。

　　此次開庭中，證據文書上日期倒簽、警方提交的審訊錄像不完整、司法檢驗程序不合規等問題得到證實。最重要的是，警方作為定案依據的毒物檢驗結論受到專家的質疑。控辯雙方激烈辯論4天3夜后，庭審突然中斷。

　　2014年6月25日，該案再次在福建高院開庭審理。檢方向法院提交了大量8年來從未提交過的“新證據”，包括警方所稱“意外發現”的153個毒物鑒定原始數據和中心現場照片。

　　念斌姐姐：將申請國家賠償

　　昨天，念斌的姐姐念建蘭接受了京華時報記者的專訪，講述了這8年來家人和自己的遭遇。

　　我不相信，還能把白的說成黑的

　　京華時報：今天宣判之前，對結果有預期嗎？

　　念斌姐姐：這次開庭前，還是很忐忑不安，很難熬，我整整48小時沒合眼，但是心里還是覺得有點希望的。

　　因為之前好幾次庭審，證據方面很明顯是弄虛作假的，香港頂尖的毒物專家都介入了。我不相信，在這種情況下，還能把白的說成黑的。而且此前三次宣判時，丁云蝦他們都沒有去過現場。

　　京華時報：聽到宣判念斌無罪的時候，是什么感受？

　　念斌姐姐：今天開庭，我、我的哥哥還有叔叔參加了旁聽。宣判那一刻，我真的覺得很心酸，想到了父母就流淚了，然后又覺得很高興。

　　心里還是覺得很遺憾，一直陪伴我的張燕生律師、斯偉江律師、李肖霖律師、張磊律師以及公孫雪律師沒有能共同見證這個時刻。這8年來，我自己、家人、律師多次在法院內遭到丁家親屬的辱罵，雙方沖突很大，但是他們仍然幫我們辯護，給我們支持。我們真的很幸運，能遇到這些律師，一直給我們支持鼓勵。

　　念斌第一句話說：我是清白的

　　京華時報：宣判之后，見到念斌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？

　　念斌姐姐：因為宣判之后，弟弟還要去看守所辦理手續，我在看守所接到他，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，爸爸，我是清白的。然后我們就抱頭痛哭。后來他看到自己的兒子，對他說：爸爸從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，兩父子也是抱著痛哭。

　　他說，老天讓他為人子，為人父，卻為什么不給他時間和機會去盡人父人子的責任。

　　京華時報：案子持續8年，對你的家庭有什么影響？

　　念斌姐姐：我家的房子被死者家屬打砸了，沒有一件家具是完整的。我們當時去報警，警察說，你弟弟把人家的小孩都毒死了，還敢來報案。現在弟弟雖然出來了，但是我們家是回不去了。

　　因為這個事情，父親事發四個月后就過世了。我們一直到2011年才敢告訴念斌。他是個非常孝順的人，失去父親是他一輩子難以言語的痛。

　　我母親因為此事精神失常，到處去找兒子。去年大年三十，老人去世。彌留之際，她最希望見到念斌，哪怕聽一聽聲音。我向福建高院申請過，但是他們沒有同意，說于法無依，我母親就這樣臨走都沒有看到親生兒子，弟弟現在還不知道母親去世。

　　怕陌生來電，怕通知給弟弟收尸

　　京華時報：這8年中，有沒有絕望過？

　　念斌姐姐：有。證據明明存在很大問題，每一次開庭都會有變化，但每一次宣判，都只是通知你要宣判，不告訴你結果。那個時候，我害怕任何陌生來電，害怕是通知我去給弟弟收尸。我的生活就是為了這場官司。我原來的工作是財會，為了這個案子也辭了。后來每天有大量的時間閑著，我就覺得很無力。弟弟進入死刑復核，我的生命就像也進入了倒計時，非常痛苦。

　　弟弟也曾經絕望過。我們一直保持書信聯系，他曾經勸我去過該過的生活，放棄他。讓我照顧好他妻子和兒子，這是托孤了。看到這個時候，我就覺得自己不能絕望，要是我也放棄他，就真的沒有人能幫他了。

　　鼓勵他其實也是在鼓勵我自己

　　京華時報：8年間，見過念斌幾次？

　　念斌姐姐：只有在每次開庭的時候，才能見到。我們也不能說話，只能靠眼神交流，示意。有時候，弟弟想回頭看看我們，法官也會制止。

　　我們更多的都是靠書信交流，我對他在里面的生活并不了解。我知道他戴著工字形腳鏈手銬達6年，冬天的時候，衣服只能披著，沒法穿。后來，撤掉那個工字形腳鏈手銬的時候，他很高興地寫道，我今天終于可以自己洗澡，穿衣，吃飯。

　　我跟他寫信，鼓勵他其實也是在鼓勵我自己。一開始是收到了就寫，但是因為長期的拉鋸，整個人都疲憊了。而且有段時間我很絕望，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，我們可以回家，我們可以團聚。家書對于弟弟來說，是很珍貴的，是他唯一知道外界知道家里情況的途徑，所以他寫得很頻繁。

　　這些年，一直騙侄子說爸爸出國了

　　京華時報：當年念斌被帶走的時候，他的兒子才4歲，現在已經12歲了，他知道這些事嗎？

　　念斌姐姐：當時警察來帶念斌走的時候，弟弟他們一家正在吃飯，我在福州工作。雖然侄子當時才4歲，但是他也看到了，也有點印象。他后來看到穿制服的人，還是會害怕。有一次我騎車帶著他，旁邊有協管員，他看到也很緊張。

　　我們一直對他都是保密的，騙他說爸爸出國了。張燕生律師有時候出國，會帶一些禮物給他，說是爸爸送的。小時候還管用，但是等他大了，他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兒。因為他的姨夫在國外，他發現在國外也是可以回來的，他就有點懷疑。后來有一年中秋節，張律師就讓弟弟錄了一段音，然后買了盒月餅，從英國寄回來給侄子。侄子說，親耳聽到爸爸說愛我，我信了。

　　8年青春，親人去世，都是錢沒法彌補的

　　京華時報：訴訟中，你們一再強調念斌是受到刑訊逼供才供述的。你們會要求追究刑訊逼供者的責任嗎？

　　念斌姐姐：我一定會追究公安的責任。這種行為如果不嚴懲，未來有誰是安全的？我可以保證自己安分守己，但是我沒法保證鄰居不出事。結果就因為此，造成我家人陰陽兩隔。

　　兩名死者也需要一個真相，到底誰是真兇？他們這樣做也是變相放走了真兇。他們需要給丁云蝦一個交代。也是因為他們的這種行為，讓原本和睦的兩個家庭產生了如此大的仇恨。我們也是受害者，我們現在討回了公道，可是我們卻沒辦法回家。

　　京華時報：會要求國家賠償嗎？念斌姐姐：我們會要求國家賠償。但是，我們一家這8年所遭受到的打擊，弟弟8年的青春，侄兒成長中缺失父親8年，父母的離世，兩個哥哥因病離世，這些都是錢沒法彌補的。

　　京華時報：你們對今后生活的打算是什么？

　　念斌姐姐：隨遇而安吧。我們家人不要再受到傷害就好。我自己也沒有結婚，工作也辭掉了，跟社會脫離了很久，也不知道能不能適應。不過現在最重要的，是給弟弟看病。

　　數字念斌案

　　8次審理10次開庭4次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

　　3次被撤銷判決6次被最高法批準案件延期審理

　　第1次死刑2008年2月1日

　　2007年2月，福州檢察院以念斌犯投放危險物質罪向福州中院提起公訴。同年3月，福州中院首次開庭審理此案，念斌當庭翻供，表示自己遭刑訊逼供做了有罪供述。

　　2008年2月1日，福州中院一審判決念斌死刑，念斌不服判決，提起上訴。

　　第2次死刑2009年6月8日

　　2008年12月31日，福建高院第一次二審認為，事實不清，證據不足，發回重審。

　　2009年6月8日，福州中院再次判決念斌死刑立即執行，念斌上訴。

　　第3次死刑2010年4月

　　在福建高院于2010年4月二審判處念斌死刑之后，該案移送至最高法進行死刑復核。10月，最高法認為“事實不清、證據不足”，不核準念斌死刑，發回重審。

　　第4次死刑2011年11月24日

　　2011年9月7日，念斌案再次由福州中院進行一審開庭，當年11月24日，福州中院第三次判處念斌死刑立即執行，這是念斌第四次被判死刑，隨后，念斌再次提起上訴。

　　該案又一次進入二審程序后，福建省高院數次延期審理，至2013年7月才開庭。警方作為定案依據的毒物檢驗結論受到專家的質疑。控辯雙方激烈辯論4天3夜后，庭審突然中斷。

　　2014年6月25日，該案再次在福建省高院開庭審理。檢方提交了大量8年來從未提交過的“新證據”。

原標題: 念斌8年拉鋸戰終審無罪釋放 媒體追問誰是真兇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