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長達(dá)22年的時間,陳盆濱的腳下只踩著不到兩平方公里的陸地。在人生的最初十年,他便探索完了這座島嶼的每一道縫隙。小學(xué)一畢業(yè),他便循著父輩的足跡——下海了。
用16年的時間,他把自己鍛造成了中國“跑神”,在那些常人聞所未聞又極端艱苦的比賽中樹立了名聲。踩過七大洲的土地,跑過近萬公里之后,他從一個瘋跑的獨行俠,成為被追隨、被追捧的明星。
當(dāng)他的名字漸漸需要被提起的時候,人們喜歡冠以“中國阿甘”的前綴。事實上,他們并沒有太多相似之處,只是“跑”對他們有著一樣的最初的意義:發(fā)足狂奔,就是掙脫過去的綁縛。
繼承
出了碼頭第一個坡往上是龍王廟,一家海鮮飯店橫在坡腳到廟之間的半腰,做著島上最門面的生意。
二三十年前,這里更似孤絕之地。開往大陸的船一天一班,隨著潮汐往返楚門大壩,單程一個半到兩個小時。島民們運漁產(chǎn)過去賣,換成蔬菜和生活雜物再返回,而大部分人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從未離開。那是島上人口的頂峰期,有五六千人。
島上的男人分成兩類,一類下海捕魚,一類山上加工。在陳寶水看來,小兒子盆濱天生就是捕魚的料,像上天對家里的恩賜。
陳寶水的父親是雞山鄉(xiāng)1953年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批干部。1963年,他在北山高處蓋起一棟總面積150平方米的兩層樓房,一時顯赫。按照上一代人的安排,往下三代的字輩是“瑞、寶、盆”,臺州話聽上去像“聚寶盆”。到“盆”字輩出生,家景距離老人樸素的期望似乎更遠(yuǎn)了。那棟小樓一度四代同堂,住進(jìn)16口人。
陳寶水用“峰”和“濱”給兩個兒子命名,一山一海,就是島嶼的全部。盆濱很小的時候,捕魚從生產(chǎn)隊變成了個體,這意味著每一條船各自的努力和運氣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收入多寡。
盆濱的個子沒有哥哥盆峰高,但是力氣驚人,且從不惜力。六七歲的時候,父親給他做了兩個小桶,挑著去山下打水。順著起伏的石頭小道往回走,他咬著牙把歇腳點往后推一點,再推一點,直到一口氣挑回家。陳寶水覺得,這樣的體格和脾性正適合打魚,于是安排他上完小學(xué)就跟著下海。
盆濱倒是對讀書沒什么興趣,跟父親一樣,13歲就跟著大人們出海了,一年學(xué)習(xí)期之后,正式上崗。做飯、放網(wǎng)、收網(wǎng)、打掃、修理……所有的活他都要干。一如既往地,能用100斤的力氣他絕不只用99斤。船上七個人,他總是最后一個休息的。
“那時候年紀(jì)小,要是別的大人覺得我不行,我爸就要雇人來幫忙,所以我必須努力干活。”
他成功地站穩(wěn)了腳跟。
“你喜歡捕魚么?”
“不喜歡。”他搖著頭說,問題和答案之間沒有任何停頓。
“每次出海之前我都不想出去。一年的時間有半年出去,回來之后也要睡在船上,因為要看管漁船……很討厭。太苦了。”
這種苦的記憶甚至淬煉成了一味藥,在后來那些動輒兩百公里的奔跑中,專治惰怠,一吃見效。
陳寶水記得,當(dāng)年出遠(yuǎn)海單程18個小時,一趟十來天,總有人必須保持清醒。那時候沒有救生衣,陳盆濱掉過兩次海里,一次被哥哥及時發(fā)現(xiàn),一次幸運地抓住了繩子。他最害怕的是一次馬達(dá)突然停了,水流很急,船逼近綁在兩個島嶼之間的網(wǎng),鉆進(jìn)去就得翻。
“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我哥會沒命的,他不會游泳。我跑到船艙,使勁搖使勁搖,就在還剩十多米的時候,(馬達(dá))搖起來了。”
再危險的工作,如果它是唯一的謀生手段,人是顧不上理會恐懼的。
雞山依傍的玉環(huán)身處改革開放前沿,原本資源貧瘠、交通不便,人們不得不以智慧和勇氣去博生機(jī)。到20世紀(jì)90年代,這里的民營經(jīng)濟(jì)已經(jīng)初成氣候。
半島上修了更多路,連接小島和大陸的船次也多了起來。人們漸漸聽說:打魚掙得比種地少,種地掙得比打工少,有膽子的自己辦廠,發(fā)達(dá)了……島上的房子蓋得見縫插針,石子路曲折逼仄,對漁民身份的安之若素在夜不閉戶和家長里短中搖搖欲墜。
新千年的第一個春節(jié),陳盆濱的心思也活絡(luò)起來。鄉(xiāng)里辦俯臥撐比賽,他埋頭連做了438個,才發(fā)現(xiàn)對手早放棄了。600塊的獎金是他近22年人生中最大的一筆橫財,而在鄉(xiāng)鄰中迅速傳播的名聲還有一絲光耀門楣的意味。
“我從小就喜歡武俠,當(dāng)冠軍的感覺和當(dāng)大俠差不多吧。”
六張大鈔沒隔夜就上交了父母,但那晚他睜眼躺著,心里開始“長草”。
當(dāng)時溫州電視臺有檔“電視吉尼斯”節(jié)目,舉辦各種新奇的比賽,勝者有獎金。轉(zhuǎn)年年初,他先到縣里向城管叔叔借了200塊錢,再到碼頭坐船兩個半小時到了大城市溫州——那是他當(dāng)時在陸地上走到的最遠(yuǎn)的地方。第一個比賽失敗了,怕回鄉(xiāng)丟面子,他就索性徹底結(jié)束了漁民生活,邊打工邊等比賽。
得知兒子撂挑子,陳寶水勃然大怒,卻鞭長莫及。
“他是壯勞力,他跑了誰捕魚?這些亂七八糟的比賽,能填飽肚子嗎?!”
等到5月份,陳盆濱肩扛20公斤桶裝水一連走了14個多小時、70多公里,終于拿到了第一名。
然而到2003年,“電視吉尼斯”被叫停。其他為數(shù)不多的比賽,報名費和路費也超出了陳盆濱的承受力。他幾乎無以為繼。
陳盆濱第一個想到一家溫州的皮鞋廠。2001年,他參加過一場穿皮鞋馬拉松比賽,就是這家廠贊助的。他打電話過去,希望對方能資助他,回報是在衣服上貼廣告。但電話那頭告訴他,“我們不需要這樣的人”。
他找了本黃頁號簿,開始依次給上面的企業(yè)打電話,打了兩百多個,被拒絕了兩百多次。
2004年初,他找到了生涯中最像樣的一份工作,在叔叔朋友的幫助下招工進(jìn)了玉環(huán)名企蘇泊爾。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。叔叔的朋友讓他自己和老板談,于是他面對已經(jīng)頗有名氣的青年企業(yè)家,大談自己的經(jīng)歷、能力和要求。
老板蘇顯澤比陳盆濱大十歲,正是在他的年紀(jì)開始創(chuàng)業(yè)。聽完這個老鄉(xiāng)磕磕絆絆又眉飛色舞的自我推銷,他當(dāng)即就答應(yīng)了。于是陳盆濱成了最特殊的員工,為了保證他的訓(xùn)練和比賽,公司把他從車間調(diào)到保衛(wèi)科,后來干脆調(diào)去做園藝。在他手里死了不少花花草草,也沒人計較。
從鐵人三項到戶外越野,再到極限馬拉松;從浙江到全國,再到世界各地,那些象征更高境界的比賽有更高的體能和意志門檻,經(jīng)濟(jì)門檻也著實不低。陳盆濱心里有一本賬,十年間,公司為他參賽承擔(dān)的各種開銷有四百多萬,而金錢之外的部分更無以計價。
“我欠蘇泊爾的這輩子都還不清,就算我能還兩千萬也還不清。不是錢的問題,是沒有它就絕對不可能有今天的我。”
蘇顯澤的一個決定盤活了陳盆濱一個瀕死的棋局,卻從未把他納入任何品牌推廣項目里。陳盆濱感到報恩無門,自己找了家淘寶店印了蘇泊爾的LOGO貼在比賽服上。結(jié)果公司高層看到哭笑不得——徽標(biāo)的樣式不符合標(biāo)準(zhǔn)。
從商業(yè)角度,這種支持令人費解。一位企業(yè)高管這樣揣摩其中之意。
26歲的陳盆濱,幸運地擺脫了財務(wù)掣肘,徹底告別了他不得不成為的那種人,開始去做他想成為的那種人。他用這份屬于極少數(shù)人的幸運完成了世間唯一的壯舉。
2009年,陳盆濱在戶外圈已經(jīng)小有名氣。一次和媒體朋友飯聚,席間他說,“我要跳出戶外圈,成為體育圈比較有名的人”。他記得他們笑而不語。“我知道他們覺得我在吹牛”。
這樣的情境一而再地發(fā)生,人們總以為已經(jīng)看到了一個小人物的極限,卻沒有想到“極限”二字對他來說不是高墻,而是高墻上無限延伸的梯子。
陳盆濱的計劃是征服七大洲的極限馬拉松,那是一些距離在100公里以上的跑步比賽。世界上還沒有人在七個大洲完成挑戰(zhàn)。
他是在當(dāng)年參加環(huán)勃朗峰耐力賽的時候產(chǎn)生這個念頭的。那是他第一次出國,獨自一人,語言不通。看到酒店外為他升起的國旗,他突然感覺到,比賽有比掙獎金更重要的意義。
從2010年開始,新疆戈壁250公里,撒哈拉沙漠241公里,美國西部100英里,澳大利亞昆士蘭241公里,雅典至斯巴達(dá)246公里,巴西亞馬孫叢林254公里,而終點,是南極。
2014年11月20日,是南半球的初夏,但在南緯80°的冰原上寒風(fēng)呼嘯,氣溫在零下20多攝氏度。陳盆濱用接近14個小時跑完了100公里。全世界六名勇士中只有兩人完成挑戰(zhàn),而陳盆濱成為第一個來自中國的冠軍。
陳盆濱明白,倒不見得前人沒有這樣的能力,而是很少有人同時具備他的能力和對榮譽的迫切渴望。頗具宿命意味的是,這些素質(zhì)恰恰來自他奮力逃離的漁民生活。
除了超常的體力和耐力,捕魚敲打出他的處變不驚和堅忍不移。“跑步再難的時候我都會想,捕魚那么艱難我都挺過來了,這點算什么。”
他甚至自覺地背負(fù)起國家榮耀,和證明自己“能”相比,證明“中國人能夠做到”被他視為一個更值得為之拼盡全力的目標(biāo)。
他的成就恰逢其時,席卷全國的馬拉松熱潮,成為一個跑步明星誕生的土壤。借助中國體育轉(zhuǎn)型和政策松綁的東風(fēng),以馬拉松為代表的路跑運動迅速積聚人氣。2015年全國134場比賽已經(jīng)是五年前的十倍,而在2016年,比賽超過了300場。
南極歸來僅僅兩個月,陳盆濱就在體壇風(fēng)云人物年度最佳非奧運動員評選中勝出——在兩度登上《戶外》雜志封面之后,終于“跳出戶外圈”,得到了國家級體育媒體的褒獎。頒獎典禮上,他用臺州風(fēng)味的普通話滔滔不絕,以致主持人不得不打斷他的獲獎感言。
之后又是僅僅兩個月,簽約一年以來引而不發(fā)的經(jīng)紀(jì)公司為他策劃了“挑戰(zhàn)100一執(zhí)跑”項目,連續(xù)100天每天一座城一個馬拉松。2016年,炫技意味的“一執(zhí)跑”改為“一起跑”。雖然陳盆濱仍舊獨自作戰(zhàn),但他身邊有數(shù)千跑友,以團(tuán)隊接力的方式完成五周五場100公里。這天才的創(chuàng)意把一個孤膽英雄真正推向了大眾。
“沒有馬拉松的狂熱就沒有我現(xiàn)在的名氣。如果我的七大洲完成早兩年或者晚兩年,我都不會有這樣的名聲。時代造就了陳盆濱。”
俠客
祖輩寄托在名字里的愿望終于在人到中年的陳盆濱身上兌現(xiàn)了。他帶給家庭的變化直接而顯著。
2000年,陳寶水為了治療結(jié)核病,把家從島上搬到了楚門鎮(zhèn),老丈人把養(yǎng)雞用的一間小屋騰出來,蓋上瓦片給他們住。整整11年之后,陳盆濱用自己的積蓄加上借貸,在大麥嶼經(jīng)濟(jì)開發(fā)區(qū)的地界蓋起一棟四層樓房,把一家人接了過來。現(xiàn)在,父母、哥嫂一家和他自己的妻女都住在這里。
妻子黃青青是大學(xué)生,但兩人之間,她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和社會的小學(xué)生。一起跑步,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,即便不在一起,也有另一種陪伴的方式。2015年的“挑戰(zhàn)100”,陳盆濱在各個城市跑,她就每天下班自己跑。去年女兒出生之后,他立刻買了嬰兒漫跑車。今年的臺州馬拉松,他們計劃推著女兒一起跑。
對于那些艱苦卓絕的比賽,她有自己的焦慮和心疼,但給予陳盆濱全部的支持,因為“這是他最喜歡做的事情”。對于他新的理想,她更感到“三觀合”。
“我要教跑步,免費的。我覺得錢不是第一位的,而是人生的價值,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,留下什么樣的東西,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當(dāng)陳盆濱匯入數(shù)以百萬計跑友的洪流,成為其中的知名者,根植內(nèi)心的俠客夢終于找到了現(xiàn)實寄托。
他覺得,這些年時不時觸動公眾神經(jīng)的替跑、猝死、大面積受傷,都要歸結(jié)于跑步觀念的扭曲和跑步姿勢的不正確。眼見更多的人邁開步子就跑,一種油然而生的責(zé)任感好像已經(jīng)爬到喉頭,急切地尋找著出口。
陳盆濱對自己的跑步姿勢有十足的自信,那是有過切膚之痛后的久病成醫(yī)。他說這是一種接近非洲人的長跑方式,讓他完成了從“蠻跑”到“輕松跑”的革命性轉(zhuǎn)變。
“我想通過視頻去傳授跑步方法。開俱樂部能教的人有限,我想讓更多的人手機(jī)一點就能看到。我希望成為健康科學(xué)運動的推動者,通過20年的努力,到60歲的時候看到成果。”
他還有另一個希望。
原標(biāo)題:中國“耐力王”陳盆濱:背海而生,這個漁民選擇叛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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