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10點,45歲的周道斌在臺州市立醫院ICU病房醒來,只感到腦袋昏沉,特別是從后腦勺涌上來的疼,一股接著一股,讓他想吐。下意識的,他抬起胳膊,用手捂住嘴,這一動作,扯動了后背和大腿根部的傷口,又一陣劇痛襲來。他這才看見,自己全身插滿了管子。
病房里,只有監護儀器發出的“滴答”聲。“我怎么會在這里?發生了什么?”周道斌望著天花板,什么也想不起來。
突然,他意識到什么,迅速將頭轉向一旁。他的妻子,41歲的鐘定花緊閉著眼,躺在另一張病床上,全身也插滿了管子,頭發已經被剃光,白色的繃帶纏了一圈又一圈,中間部分被滲出的血跡染紅。
“定花!定花!”周道斌張開干裂的嘴唇,嘶啞地叫道。
他忍著疼,眼睛一眨也不眨,希望妻子能睜開眼答應一聲。
但“滴答滴答”,病房里依舊只有監護儀器發出的聲音。
又一陣沉重的暈眩襲來,夾著劇痛,周道斌不得不閉上眼睛,“完了……肯定出大事了……”他想著。
此時,周道斌還沒有意識到,接下來的十幾天里,他將做出一個無比艱難的決定。
車禍
周道斌和鐘定花來自陜西安康,2014年之前,兩人已經在玉環打工8年。
今年年初,兩人換了工廠,從玉環來到椒江濱海工業區,住在廠里安排的一間簡陋的屋子里。周道斌當水暖工,鐘定花負責做早中晚三頓飯。
那天,本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。
給工人們做完中午飯后,鐘定花接到老板打來的電話,“晚上不用準備飯了,我請廠里的工人們到外面吃,你也一起來。”她連聲說好。
下午4點,周道斌從廠里回來,鐘定花正蹲在地上,在一堆塑料袋里翻找。“你在找什么?”他在門邊的木板床上坐下,問。
“我前兩年買的新衣服怎么找不到了?我想今晚吃飯的時候穿。”鐘定花應道。
那天晚上,夫妻倆換上了平時舍不得穿的新衣服,連襪子都是新的。
“定花,你看你瘦,這裙子穿著也好看!哪兒買的?”幾個工友的媳婦將鐘定花圍在中間,羨慕地說。
“買多少年了,咋能記住在哪兒買的,就是沒舍得穿。好幾十塊錢呢!”她配合地轉了個圈,滿臉笑容。
晚上8點多,飯局結束。周道斌騎著電瓶車,載著鐘定花往宿舍開去。
路上很安靜。快到第二個路口時,鐘定花說:“回去我得給兒子打個電話,昨天沒打,今天晚上該打了,還不到9點,應該沒睡吧?”
周道斌“嗯”了一聲,抬頭看了眼信號燈,紅燈,他下意識地捏住了剎車。但沒等一會兒,他有些不耐煩了,往四周看了看,寂若無人。隨即松開手剎,加大馬力,繼續往前開。
鐘定花還在輕聲說著什么,但下一秒,她被側面撞擊帶來的慣性高高彈起,又重重地砸在地上,陷入昏迷。
周道斌摔在了另一邊,渾身疼痛。他想睜開眼看看發生了什么,但眼皮像座山,重重地壓在眼球上。完全陷入昏迷前,他聽到有人圍在他身邊,說:“那個女的,肯定不行了……”
死亡
晚上10點,玉環,周道軍剛回到家,手機鈴聲便響了起來。“你哥哥和嫂子出車禍了,現在在椒江的市立醫院搶救!你快打車過來吧!”
凌晨12點,付了300元車費后,周道軍從出租車里鉆出來,險些摔倒。他跑進醫院,廠里的老板、幾個工友正圍在病房外,“我哥和我嫂子到底咋回事?嚴重不?”
“過十字路口的時候,電瓶車和一輛皮卡車撞了。”一個工友嘆了口氣,“我們都已經回到住的地方,等了半天尋不著人,電話也打不通,又沿路往回找,才知道出了事。”
在ICU外的長椅上,周道軍坐到凌晨2點半,昏昏沉沉,直到主治醫生叫他,“你哥哥已經脫離危險了。但是你嫂子情況不好,腦部和肺里都有淤血,就算能治好,以后的生活也不能自理了。這是最好的結果。”
他重新跌坐在長椅上,一夜未眠。
但第二天,最壞的消息,來了。
“你嫂子救不活了,能想的辦法都想了,還有什么親人,叫過來見最后一面吧。”醫生告訴周道軍。
“她還有個兒子。”周道軍連忙撥通了遠在陜西安康的周楊的電話。
這個一心想要上重點大學,卻因今年考了二本線,正在復讀的18歲少年,連夜買票,趕到醫院。
捐獻
三天后的一個下午,病情趨于穩定的周道斌被推出ICU,轉入普通病房。臨去前,他走到鐘定花的床前,細細地看,“定花,你可要醒來,我等著你吶。”
把哥哥安頓好,周道軍走出病房,在走廊上踱步。剛剛,醫生說了一番話,讓他心亂如麻——“你嫂子已經沒有希望了,你能不能勸勸哥哥,考慮一下捐獻器官?”
捐獻器官?這是40歲的周道軍從未接觸過的字眼,在他心里,入土為安、死者為大,才是亙古不變的道理。“這話我怎么跟哥說?不可能!”這樣的想法,在他心里叫囂,但在醫生面前,他選擇了低頭沉默。
第二天下午,一位自稱是浙江省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從杭州趕來,找到周道軍,繼續勸說。周道軍有些慌神,只得擺擺手,“這么大的事我做不了主,好歹是我嫂子,你還是找我哥去說吧。”
11月3日,距離車禍發生,已經過去了6天。
這天上午,省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在病房里找到周道斌,說明來意后,遞上一本資料,“這里有許多案例,都是捐獻器官救活了許多人。”
周道斌聽著,心里像燒了把火,憤怒,“老婆都成這樣了,你還來跟我說這些!”他忿忿地想著,但沒有說出口,“我不會捐的,你走吧。”他淡淡地回了一句,頭也沒抬。
下午,ICU探視時間到了。周道斌下了樓。他在床頭坐下,鐘定花躺在那兒,依舊緊閉雙眼,毫無聲息。
“定花,你咋不醒呢?我再給你搓搓手吧。”他一邊說,一邊拉起鐘定花的手,小心地搓了起來,仿佛那是一件珍寶。“你還記得那個嫁到安徽后,再沒聯系的姐姐不?你還說要去找她,你不醒咱們咋去找?定花,醒醒吧……”
回應他的,依舊只有監測儀器發出的“滴答”聲。
11月4日,省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再次“登門”,“您考慮考慮吧,捐獻器官,能救別人的性命,還能留個念想,您愛人的生命還在繼續……”這句話,像根鋼絲,直直地戳進周道斌的心窩。他有些動搖了。
夜晚,病房寂靜無聲。周道斌床邊的木椅上,周楊蜷縮躺著。
周道斌看著,有些心疼。這一次,兒子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情緒波動,他只是摸摸母親的手和腳,更多時候,他都是一個人蹲在一邊,不吃飯也不說話,安靜得令人擔心。
“楊楊。”周道斌輕聲叫道。
“嗯?怎么?”燈光下,周楊露出稚嫩黝黑的側臉。事實上,這個12歲就成為“留守兒童”的少年,在一年只與父母見一次面的頻率下,并不習慣跟他們交流。
“她也找你說了吧,你咋看?”
“不知道,說是能救更多人,但我舍不得。”
“我也是,舍不得。”
11月5日,省紅十字會工作人員第三次找到周道斌。“你讓我再想想,再想想吧。”他說。
時間,在鐘定花臉上留下了痕跡。
“再不決定捐,就真的來不及了,救人命啊!”11月11日,省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再次找來,滿臉焦急。
周道斌抬抬手,看向窗外,“讓我再想一晚上,明天一早給你答復。”他低聲喃喃自語:“能留一個晚上,就留一個晚上。”
入夜,周道斌躺在病床上。一邊的木椅上,周楊也輾轉難眠。
周道斌先開了口:“楊楊,我決定(把器官)捐出去。”
沒有回答,少年只是點了點頭。
父子之間,再無交流。
11月12日早上,省紅十字會工作人員接到了周道斌的電話,“我決定捐獻妻子的器官。”
當天下午,鐘定花被推進手術室。
據了解,她捐獻的肝臟移植給金華一位60多歲的肝癌患者,兩個腎臟分別移植給衢州一位41歲的腎衰腹透病人,杭州一位35歲的腎衰血透病人。目前,3名患者病情穩定。
生活
在椒江濱海工業區八塘路口附近,沿著一條石子路走,再向左拐一個彎,有一幢兩層建筑。推開鐵門,往里走,有幾間布置簡陋的房間,周道斌和同廠的十幾名外來務工人員住在這里。
樓道中間,凹出一塊空地,一個灶臺、一張桌子,上面亂七八糟地擺滿了鍋碗瓢盆和菜。廠里新聘請的燒飯大姐正系著圍裙忙活。
隔壁,就是周道斌和鐘定花住的屋子。門邊,一張木板床,床單已經洗得發白,兩個枕頭和一床被子胡亂地卷著;墻角,一張窄小的破舊桌子,放著一臺鞋盒大小的電視機;墻邊,一張發了黑的草席鋪在一塊木板上。
“夏天她嫌熱,就睡在那里。”周道斌盯著那張“草席床”發呆,“她太能將就了。”
生前,作為燒飯師傅,鐘定花的生活很簡單。
早晨5點多鐘起床準備早飯。7點多鐘,等工人們吃完,收拾妥當,又會回屋睡一會兒。9點,開始準備午飯。下午3點半,準備晚飯。一天中,她最期待的是,晚飯后和周道斌一起去附近的夜市逛逛。
今年年初,鐘定花學會了用QQ,閑暇時最愛跟13歲的侄女視頻聊天,從八卦新聞到家長里短,鐘定花總有說不完的話。
“她就是嘻嘻哈哈,很自來熟的一個人。”在周道軍的記憶里,嫂子愛熱鬧、愛逛街、愛玩,為人和善,從不與人吵架。
11月28日,鐘定花的遺體在路橋桐嶼殯儀館火化。之前已經返回陜西安康的周楊,再次連夜趕來。
天色暗下來,開始變涼,周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藍色外套。幾個工友同他打招呼,“楊楊來了,穿那么少,冷不冷?”他沒有回答,只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。
周道斌靠在門邊看著,張了張嘴想說什么,終究又什么都沒說。周楊抬頭看了他一眼,徑直走進屋,把背包放在門邊的木板床上,坐了下來,盯著墻邊的“草席床”發呆。
床尾,鐘定花的遺照被一個黑色塑料袋包裹著,只露出一角。
原標題: 車禍之后的艱難抉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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